网海寻贝 (2) 往事如烟
网海寻贝 (2) 往事如烟
高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
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
月夜,短松冈。

文革是血,文革是泪,文革葬送了一代人的青春梦想。

往事如烟,从何说起?


(一)


那是一九六六年,我即将初中毕业报考高中。

从六五年开始,学校里就不断组织学习毛主席与王海容的谈话:学生可以不上课,
考试可以交白卷,要搞教育改革,贯彻党的阶级路线。那时,我父亲是某师范学院
副院长,我母亲是该学院附属中学党支部书记。附中是市里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
我在班上和年级里成绩拔尖。我知道如何证明三点共线,九点共圆,但搞不懂毛主
席的阶级路线是什么道理,只觉得它对成绩好出身不好的人极不公平,心里对他们
很同情。

六六年五月。梧桐花开,花絮飞扬,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的潮湿气息。此时,姚文元
对海瑞罢官的批判早已开始,北京对邓拓吴含廖沫沙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十七年
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受到猛烈批判,学校里的政治学习越来越多。刚开始,报纸上
称为学术讨论。不久,学术讨论变成了阶级斗争,彭罗陆杨倒台,人们开始躁动不
安,暴风雨即将来临。

六六年六月三日。空气还是那么潮湿闷热,枝枝花和茉莉正在盛开。上午学校正常
上课。下午两点,附中全体教师学生集队去听中共中央重要文件传达。当我随队来
到师范学院大礼堂,大礼堂外朱红色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走近一看,矛头全指我
父亲:“XXX 要把这场学术讨论引向何方?” “深入批判XXX 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
育路线!”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傻了眼。顿时,全班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那时,我不满十六岁。


(二)


一九六四年我父亲由G省教育厅调任某师范学院副院长,母亲由省城市教育局调任该
院附中党支部书记,我也从省城一所重点中学转学到附中。那时我的思想很单纯。
我一心只想学好数理化,将来上一流大学。我喜欢打乒乓球,更喜欢踢足球,是校
足球队的后卫。

十四岁青春开始悸动,我暗中恋上了班上一位女同学。她瓜子脸,前额飘着刘海,
一笑脸上两小酒窝。她的性格活泼,经常和同座的男同学 (班长) 调笑打闹。班长
个子高,很英俊。开始我只觉得她很美,后来成了朝思暮想,心中的暗恋却不敢表
露半分。我坐在后排,目睹班长扭她的脸蛋,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醋意。我性格腼
腆,越是喜欢她,越不敢盯着看她。每当目光相对,我赶紧扭头别处,深怕眼光会
暴露内心的秘密。

火红的年代渐渐来临。六三年学雷锋的高潮过去了,开始学王杰,学麦贤得,学解
放军。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们也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共产主义义务
劳动开始了,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开始了,劳动竟赛开始了。学校经常组织我们去
植树造林,支援秋收双抢,修水渠,挑塘泥。挑一天塘泥下来,那个累,第二天上
课都打磕睡。累归累,还得咬紧牙关,学习英雄。

十四岁的暗恋逐渐退热,十五岁的青春继续悸动。在义务劳动中,我喜欢上隔壁班
一位瓜子脸蛋瘦小个子的女同学。每当她推着小车经过,仿佛象三月的桃花在雾中
出现。我甚至渴望去义务劳动了,为的是能在工地上看她一眼。我没跟她说过一句
话,一直把这段思念埋在心里。后来我才知道:她父亲是解放军某步兵学校付校长。
文革初期她参了军,从此再没见面。

团组织开始发展团员了。我没想过要入团,一是觉得团章里写的那些条条要求太高,
我永远无法做到;二是入团要经常汇报思想,我不喜欢汇报思想。也许因为我母亲
是附中党支部书记,也许由于我的学习优秀,班主任让班上团支部找我谈话,让我
递交入团申请。回想起小学时的班主任让我领队参加少先队六一游行,我拒绝,惹
得班主任动了怒。这一次我不敢故技重演,还是顺水推舟吧。就这样,我成了一名
共青团员。不久,在班主任授意下,我被选为班团支部书记。半年后,文化大革命
爆发。

我至今忘不了文革爆发的一些前奏:

六三年:学雷峰,随之而来学解放军,学毛着,全国统一思想。洪湖水,浪打浪,
共产党的恩情比那东海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是共产主义
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六四年:大型革命历史舞蹈史诗东方红,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红梅赞,千里冰霜脚
下踩,一片丹心向阳开;原子弹爆炸,举国欢呼热血沸腾;抗美援越,打败美国侵
略者;英雄儿女,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六五年:焦裕禄,我们的好书记;军垦战歌,边疆处处赛江南;长征组歌,全军想
念毛主席,迷雾途中盼太阳,英明领袖来掌舵,革命磅礴向前进。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困难
时想你有力量,胜利时想你心里明。

想念毛泽东?一九六六年,毛泽东来了。 

(三)


师范学院第一批大字报矛头直指我父亲,父亲靠边站,由此因祸得福躲过一劫。紧
接着,大字报的矛头转向了院长和党委书记。时任师范学院院长和夫人是当年北平
一二九学生运动出身,夫人六四年病逝。大字报气势汹汹地指责他为黑帮分子,并
质问他与陆定一成仿吾的关系。

继师范学院大字报后,附中也出现大字报,矛头直指我母亲。母亲沉不住气,公布
了一名写大字报教师的历史档案,引起了教师们的愤怒。省市派出的工作组很快进
驻了师院和附中,师院院长被停职反省,我母亲也被停职反省。

工作组进校不久,北京串联学生接踵而至。紧接着,中央发出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的决定, 简称为十六条。决定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
义道路的当权派;决定断言: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正睡在我们身边;决定宣布:要
放手发动群众。

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谁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当时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知
道,天机暂时还不能泄露。

革命风暴变幻无常。工作组刚代表党处分了一些院校领导,很快又变成了执行资产
阶级反动路线的凶手,从各学校灰溜溜撤出。学校停课闹革命,人们开始在校园里
辩论,在大街上辨论,冲出校门,杀向社会,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被停职反省的师院院长,夫人去世后身体一直欠佳。一天晚上他多服了些安眠药撒
手而去。他留下四个孩子,老大刚进大学,老么刚上小学。往日趾高气扬的红五类,
一下子成了没爹没娘的黑帮子女。两个月后学院分成两派。两派的头头为印证院长
是否自绝于党和人民,把尸体又挖了起来,开肠破肚,进行化验。结果死亡时间太
长,医生无法作结论。

附中。我母亲停职反省后,学校组织批斗会,我眼看着母亲被批斗,革命派逼着我
与父母划清界限。母亲承认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拒不认罪。随着全市大大小小
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被揪出来,革命群众将这些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挂牌游街示众,
母亲也在其中。之后,母亲每星期被罚扫学校厕所,直到后来两派武斗,把我母亲
遗忘。

父亲也少不了被批斗。有一次在批斗中他被砖头砸在腰部,回家后擦了两星期云香
精。父亲的检讨一份接着一份,每次都因不深刻而重写,写好后让我帮他抄誉。看
着父亲从中央文件和报纸上东拼西凑他的检讨,我真不知道这检讨何时才能通过。



(四)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主席首次在北京天安门检阅首都红卫兵。宋彬彬在天安
门城楼上受毛主席接见,给毛主席戴上了红卫兵袖章。“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之后,宋彬彬改名宋要武。

大串联开始了。

秉承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指示,全国各地成立了红卫兵接待站,接待串联的学生。红
卫兵在大串联中可以免费乘坐火车,免费食宿。

听到这一消息,我动了心,这可是免费游山玩水的好机会,不去白不去。我心里这
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得说是革命串联。

我和几个同学相约,由学校出具学生证明,到市委接待站登记免费车票。我问母亲
要了几十元钱,带上一床毛毯和几件换洗衣服,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那时串联
刚开始,车站秩序正常,火车上人不挤。

八月三十一日晚,我们到达北京车站,北京车站气派宏伟,大钟正敲打着音乐。车
站外面,多个高音喇叭竟相广播:“今天毛主席又一次接见了首都红卫兵。毛主席
万岁万岁万万岁!”“外地的学生和红卫兵小将们,请你们回去就地闹个命,不要
在北京停留。” “革命的杀回老家去,不革命的滚蛋!”

我们没有滚蛋,把毛毯铺在车站候车室地上,几个人挤在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
我前往清华大学抄大字报。抄了两天大字报,革命串联的任务基本完成,到此一游
开始。我去了北海公园,颐和园,动物园,天坛,前门,天安门广场,还逛了西单
商场。想去故宫,故宫不开放。

北京的街上,我几次看见一伙伙身穿旧军装,腰束大皮带,臂戴红卫兵西城区纠察
队袖套的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威风凛凛飞驰而过。

初秋的北京天空晴朗,天色蔚蓝。大街的商店和摊位上各种水果玲琅满目,葡萄,
萍果,京白梨,鸭梨,西瓜,香瓜。 到了夜里,自来水凉叟叟的,芯人心肺。我尽
情地享受了一番葡萄和各种瓜果。

在北京车站睡了几个晚上地铺后,同伴们开始各奔东西。我余兴未尽,一人前往山
东济南,抄了两张大字报后接着就饱餐山东鸭梨。之后,我前往南京参观了雨花台
和总统府。

终于,口袋里的钱花光了,我回家了。

两个月后的深秋初冬,我又一次乘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此时,铁路秩序已经混乱,
火车上座位下面和行李架上都是人。到北京后,我住在东直门外一个新建的工人新
村,每天到接待站领两个窝窝头和一瓢大白菜汤,等待毛主席第六次接见。 

这一天终于到来。清晨四时,我把鞋带打成死疙瘩,鞋跟别上别针,防止鞋子在拥
挤中被踩落。一大早,学生们被汽车从四面八方运送到天安门广场。广场上的人群
排成一个个方块,一望无边。十点左右,广场上奏起了东方红。“毛主席来了!”
 “毛主席来了!”“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拜的
人流朝着金水桥方向拥挤挪动,然后由东西长安街分泄。拥挤中不断有人鞋子被踩
落,发出尖叫。我死死拽住我的跨包,随着人流朝前涌。终于,我到了金水桥前离
天安门城楼三十公尺的地方。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江青等人穿着绿军
装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居高临下,偶尔向下面的人挥挥手。四周的人如醉如
痴,拼命喊叫。我没有激动的感觉,只是随着人流移动,尽力保持身体平衡,以免
被挤倒,同时,眼睛盯着天安门城楼。

这就是我们的红太阳?与天安门城楼的俏像相比,他身躯肥胖,满脸是肉,眼皮浮
肿,看不出一丝慈祥。我找不到言辞来形容这种反差,心中一阵失落。

终于,我随人流出了东长安街。前面有个身穿绿军装的女红卫兵一拐一拐地走着,
边走边用手抹着泪水。她一只脚穿着解放鞋,另一只脚上只穿着袜子。我忍不住纳
闷:不知她这泪水,是为见到红太阳而落,还是为脚疼而流?

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天安门广场,再看一眼这昨天曾是红海洋的地方。广场早已人
去楼空,只留下三五成堆的鞋子。


(五)


在北京见到了红太阳后,我接着去了武汉,长沙,广州。回到家,父亲仍在向革命
师生们检讨,母亲仍在扫厕所。由于父母的原因,以往的同学朋友渐渐疏远,我在
家当起了消遥派。

我买了一把二胡和一本二胡入门指导,开始打发时间。我从基本音阶把位和指法开
始练习,学拉一些简单歌曲。渐渐地,我学会了良宵,赛马,山村变了样,赶集,
三门峡畅想曲,还有江河水。我把世态炎凉和人间的不平倾注在如泣如诉的琴声中。


革命造反的火焰越烧越烈。人们分成了两派,许多家庭也分成了两派。我家住的院
子里,左邻右舍有付书记付院长,还有教授讲师处长等。其中一位处长,老婆原为
家庭妇女,如今她戴上了红袖套,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过去他们见到我父母,左
一声院长右一声书记的,现在见面则板起了脸。他们有三儿一女,大儿子与我同年,
二儿子比我小两岁,据说患过脑膜炎。此刻,他脑膜炎后遗症并发。他一见到我母
亲和我们几兄妹,就高呼“打倒XXX”(我母亲),还不断地朝我们家的窗户扔石头。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养了鸡。自从我父母被批斗后,鸡下的蛋常常不翼而飞;鸡也
隔三岔五莫明其妙死亡。有一次,一只下蛋的母鸡突然死去,开肚破肠后,发现鸡
的肛门竟被糌土和图钉堵塞。

一天,我坐在凉台上练习二胡,脑膜炎出现了。他先大喊“打倒XXX” ,我没理他,
于是他开始向凉台扔石头。我一出去,他立即躲入隔壁一家支持造反派的付书记家
里。这么折腾了几次,我终于忍无可忍。我盯着那家人门口,门一开,我冲了进去,
抡起拳头对脑膜炎一顿猛揍。突然,我被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的哥哥不声不响地
来增援了。脑膜炎愣过神来,从桌上抓起一把铁锤朝我猛锤,接着又掏出一把小刀
朝我乱扎。小刀扎在我背上和手臂上,有一刀划破了我右边太阳穴,鲜血顿时迷住
了我的右眼。

要论单打独斗,脑膜炎的哥哥决非我对手。这时被他从背后抱住,我一时无法松开。
当其他人拼死把他哥哥拉开,那兔崽子已一溜烟躲回了家。我当时没有感觉疼痛,
只有一腔怒火,此仇不报,势不为人。

我留意着这俩兄弟的行踪。一天中午,那兔崽子在大操场上玩,哥哥不在近旁。见
此机会,我立即冲上前抡拳朝他揍去。挨了几拳后,他飞快地往家逃跑,一溜烟没
了踪影。

下午,兔崽子的父亲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家向我父亲告状,我父亲低声地赔不是。我
一进屋,兔崽子的父亲立即指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道:“你,你,你阶级报复!
“ 那架势,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

我也狠狠地盯着他。此刻如果他敢动手,我也将一拳过去。

从那以后,兔崽子再也不敢在我面前喊口号扔石头,哪怕他哥哥就在近旁。我们家
的鸡也恢复了安宁。


(六)


一九六七年,全国各地分成两大派:造反派和保守派。在“势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
阶级革命路线”振天动地的口号声中,两派起初是磨擦,后来发展成武斗,你死我
活,不共戴天。

在那百般无奈的岁月里,我认识了几个高三的同学。我们常常在一起下棋打扑克,
一起爬山,一起发牢骚,很快我们成为了好朋友。当时我们都是消遥派。

我所在的 G 市,造反派是多数派,占压倒优势。一天,在一场辩论中,一名持保守
观点的小学教师被造反派扔到湖里。他挣扎着游到岸边,又被扔了下去。再挣扎游
到岸边,再被扔下去。后来,他被捅了两刀,沉下湖底。 

有一天我去学校还书,被班上的造反派同学叫住,问我是否支持他们的观点。我当
时倾向于保守派,直言了几句。几分钟后,来了几个高中部的造反派,把我带到他
们的战斗队队部。一个家伙喝令我跪下,我不跪,他绕到我背后,往我腿部使劲一
踹,把我踢倒在地,然后劈头劈脸一顿拳头。这一顿拳头,把我打成了保守派。

两派冲突不断升级,双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初始抢占据点,高音喇
叭对骂;而后抢枪,文攻武卫,夷平对方。野战军支持造反派,地方部队和空军支
持保守派。步枪冲锋枪轻重机枪高射机枪用上了,定向炸药包用上了,飞机上拆下
的机关炮用上了,抗美援越弹药物资也给抢了。多少楼房被夷为平地,多少生命化
为灰烟。这一切都源于红太阳的杰作。

武斗开始后,造反派很快占领了整个市区,保守派被迫退守南北两翼。师范学院在
造反派控制下,家里很不安全。我父母身背走资派罪名不敢乱说乱动,只好让人带
着弟弟妹妹去省城避难,我也离家出走。我爬了一趟又一趟的铁路货车,也到了省
城。当时省城的两派也在武斗,高音喇叭和枪炮声演奏着文革的乐章,好在还不是
全市范围。我很想弄一支枪,跟着保守派去抢了一次枪,那是一个地方武装部的军
械库。武装部对抢枪早有准备,把枪身和枪拴分别收藏,结果我只抢到了十几个枪
拴和一箱手榴弹。

在省城漂流了两个月,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有辆汽车开往 L 市。跟司机联络后,我带
上这箱手榴弹上了车,打算先到L市再从那儿回G市。汽车刚出城,有人把我们当成
造反派通报了沿途的保守派关卡。到达第一个关卡,人与车被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
扣押。盘查了半天,弄清楚不是造反派后,我的一箱手榴弹被没收,人放行。为了
避开造反派地盘,我们这辆车盘山绕岭地通过了重重关卡,三天三夜后终于到达 L 
市。从 L 市 我再次爬铁路货车回到 G 市。

回到 G 市我立即打听我朋友的情况,听到的却是晴天劈雳:我那两位朋友死了!正
当二十岁的青春年华!那一天,保守派两辆汽车由南往北。一位朋友想去北边看望
他初恋中的高一女友,另一位陪同他一起上了第一辆车。汽车中途迂到伏击。当第
一辆汽车被打翻时,他俩跳车逃跑。跳车后一个跑出二十多米被子弹打碎了后脑梢,
一个伤倒在地被补了两刺刀,全车无一人生还。第二辆车见势不妙,立即调头,得
以逃脱。

听到这个恶耗,我上了武斗前线。


(七)


G 市武斗初期,保守派势单力薄,只占领了市内少数几个据点。起初双方使用长矛
棍棒和匕手。抢枪之后,保守派得到地方部队和空军支持,造反派得到野战军支持,
武器装备占很大优势。当造反派使用定向炸药包后,保守派市内的据点被夷平,被
迫退守南北两翼。保守派调动各县武装民兵增援,农村包围城市。造反派抢先占领
了市郊的山头,保卫后方。随后,双方在市郊争夺制高点,开展了激烈的山地争夺
战。

G市的山全是石山,怪石林立,市郊最高的山是西山主峰,从这里可以俯揽市区,控
制山下的南北通道。西山主峰山势陡峻,易守难攻,根本用不着工事。另一方面,
石山对攻守双方都有个要命的地方:躲在石头后面,子弹打不着人,爆起的碎石片
却很容易伤人。当时,守山的造反派都是些年轻的中学生。

武装民兵们封锁了上山的通道。他们白天不进攻,到了无月之夜,就三人一组五人
一队往山头摸去,一有动静就开枪扔手榴弹,天亮前又撤下来。这样折腾了几夜,
山上造反派学生弹尽粮绝。他们象狼牙山五壮士一样,高呼着毛主席万岁往山下跳。
无独有偶,一名幸存的跳山学生后来插队时恰巧到了一名昔日攻山武装民兵所在的
生产队。

我到西山前线时,学生跳山事件已过,主峰制高点再次被造反派占领。我被分到离
西山不远的造纸厂阵地,这儿大约有一个班的人。我们轮流在造纸厂旁边的矮山上
监视西山方向的动态,其余时间就打扑克侃大山。我们之中有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
青工人,尖嘴猴腮,戴一顶鸭舌帽。他经常向大家吹嘘结婚前他如何追他老婆,如
何先下手为强,然后用手比划着说儿子如今刚刚一尺长。

轮到他上岗了。几分钟后,只听见一阵枪声,他被抬了下来,一只眼睛蒙上了绑带。
他为了过枪隐朝对方山上放了几枪,暴露了目标,对方机枪一阵回射,人没中弹,
溅起的碎石打瞎了他的左眼。

还好,儿子已经一尺长了,是不是独眼龙已不重要。

一天黑夜,我们奉命向西山逼近。刺刀上枪,子弹上膛,一队人无声无息出发了。
途中过一座桥,我心里很紧张:对方如果在此设伏,我们全完蛋。猫着腰过了桥后,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遇埋伏。接着,到达一片开阔地,大家拉开了些距离。
一百多公尺外有个村庄,村外有座小山,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时,月亮穿
过了云层把开阔地照亮,西山主峰上立即来了一阵扫射,只见前面几十米处三个人
应身倒地,其中两人受伤,,一人死亡。我们趴下不敢动弹。当月亮躲起来后,死
伤者被抬了下去。黎明前,我们攀上了那座小山。

小山就在主峰的眼皮子下。太阳出来后,我既不敢乱动,更不敢放枪,只是默默地
盯着主峰,想发现对方的位置,但什么也没发现。也许对方更聪明,天亮前撤到了
山后。我们一无所获,在山上干渴了一整天,忍受着蚊子的袭击。好不容易熬到天
黑,才从山上爬下来,回到造纸厂。

几天之后,造反派退守城内,我们这队人马终于不费一枪一弹上到主峰峰顶。在峰
顶上俯揽市区,市区被群山环绕着,山青水秀,武斗似乎从没发生过。

就在这时,山脚下对方区域出现了几个人,我端枪瞄准。当食指搭在半自动步枪扳
机上时,我犹豫了:这几个人是谁?我为什么要向他们开枪?他们与我何仇何恨?
这是几条人命,不是几只蚂蚁。犹豫再三,我关上保险,把枪放下。

时至今日,我为那一刻没有扣动扳机庆幸:我经历了武斗,但没有杀人,也没有被
人杀。我始终都很幸运。


(八)


你也许看过电影上甘岭和英雄儿女,当战火硝烟的镜头控诉着美帝的残忍和志愿军
的英勇,你将会热血沸腾,要当一名王成那样的英雄。

你也许看过电影红日,当身边战友在对方的枪林弹雨中倒下,你的心会充满仇恨,
奋不顾身向凤凰山冲击。

当你仅仅因为说了两句话就被对方拳打脚踢,跪在地上,你的心会流血,发誓要报
仇,以牙还牙。

文革时期,两派互相仇恨。很多很多的人,保括我在内,就这样参加了武斗。而引
起这一仇恨的人,就是那位以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为纲的红太阳。

一九六八年武斗期间,双方高音喇叭唇枪舌剑,最为对方痛恨,喇叭常常被子弹打
成蜂窝状。附中高二一名很秀气的女生 Y 成了保守派播音员。在播音时,一颗子弹
从她左臂打入右后背穿出,打断了主动脉。可怜芳龄少女,就这样命归黄泉。Y 的
追悼会,成了报仇血恨的势师大会。全副武装的保守派车队护送灵柩穿越市区到达
墓地,下葬时排枪朝天鸣放。几天后造反派再次攻击该据点。就像当年越共袭击边
和机场一样,造反派用定向炸药包把该据点夷为平地。

几星期后,Y 同年级一造反派男生 J 在进攻保守派据点时头部中弹,J 的葬礼也如
同英雄一般,苍松翠柏伴随着冲锋枪长鸣。

整个武斗期间,仅附中学生死亡十人,其中保守派三人,造反派五人,还有两人是
被流弹夺去性命的无辜者。

武斗期间,两派都在各自占领的风景区内建立了烈士墓地,墓地里水泥青石坟墓一
个挨着一个,一排接着一排,青松翠柏环绕四周。这些墓地文革后期全被当局炸掉,
不留丝毫痕迹。

一九六八年六月,G省武斗进入高潮,全省各地一片枪炮声。七月中央发出布告,军
队全副武装介入,围剿造反派。那时我已从武斗前线下来,去省城看望弟弟妹妹。
省城的造反派据点被军队强行攻克,凡抗拒者均被击毙,从据点里出来人全都被关
押。时值雨季洪水猛涨,很多躲在地洞里不愿投降的造反派被大水活活淹死。我看
见市中心一座桥下漂浮着多具尸体,空气里散发着腐臭味。

其余各地,军队也采取了类似行动。G 市的造反派见大势已去,放下了武器。造反
派的头头们纷纷投案自首,被关押起来。与此同时,各地的保守派成了中央认可到
无产阶级革命派,趾高气扬地在军队支持下掌了权,并对造反派实行了疯狂的打击
报复。在许多工厂和学校,造反派的头头和骨干被关押毒打,游街示众,某人只要
被指认为造反派,就会遭到乱棍。在一些边远农村,武装民兵对地富反坏进行灭绝,
甚至烹食阶级敌人之肉。中国的历史反来复去,几年之后,那些打人杀人的英雄,
又成了三种人,受到了刑罚和处分,那是后话。

保守派刚获胜时,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扬眉吐气,很快我对那疯狂的报复感到厌烦
和恶心。紧接着,军宣队工宣队进校,解放军和工人阶级开始领导一切。

六八年底各地成立了革委会。当红卫兵完成了历史使命后,红太阳高瞻远瞩不失时
机地发出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附中
军宣队工宣队革委会在研究了红太阳的最新指示后决定:初三以上的学生全部下乡。
别无选择,我带上高中课本,带上二胡,带上自己装的半导体收音机,去插队了。



(九)


两年之后我进了工厂。一九七一年,中国的政治气氛再次诡异。 十月初的一个晚上,
我母亲在听完中共中央的一个传达后来到我房间。

“你猜猜,上面出了什么事?”

“林彪出事了。” 我回答。

很快,批林批孔开始,不久加上批周公。

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来去世。清明时节,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震惊中外的四五事
件,悼念周恩来的民众被当局镇压。

一九七六年七月,朱德去世;同月,唐山大地震。十月毛泽东去世,举国上下一片
哀声。在毛泽东的追悼会上,许多人痛哭流涕,有人甚至晕倒在地。我感到一种轻
松,心里很高兴:这一代暴君终于寿归正寝。



 

 



 

 

 




首页HOME目录